2024年3月28日发(作者:2019郑州一模数学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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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复写纸
作者:荞麦
来源:《视野》2013年第03期
1
四年级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过分心事重重的小孩。这一年我们换了一个新的数学老师,
是个大概已经五十多岁的老人,姓金,个子矮小,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表情严肃,充满了很少
见的尊严。他是因为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从城里退到老家我们这所乡村小学的。说到底,我们
已经受够了那些嬉皮笑脸满口乡音的业余乡村教师了。每个人都企图获得他的欢心,这种竞争
性的讨好令班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氛围。我比所有的小孩都小一岁,成绩不错,爱好表现,一
向很受老师的喜欢,自以为这次也不会例外,却大失所望:他似乎对我这个优等生毫无好感,
表扬时总是相当平淡且漫不经心,批评起来倒不遗余力。他很少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不管我
如何把手举得很高。
我的同桌是个杀猪人家的小孩,名叫晓梅,她成绩不好,但对此毫不在意,有种听天由命
的乐观。在20年前的乡下,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像我的父母一样,期待孩子通过读书来改变
命运。那个时候,农村和城镇之间隔着几乎天涯海角的距离,人们普遍都觉得自己的小孩以后
不过还是在家种田,最多学门手艺,并不想做太多无谓的挣扎。
我们是好朋友,虽然我妈对此相当不满,她觉得我应该跟成绩好的女生做朋友,但她怎么
会知道成绩好的女生之间除了微妙的竞争根本不存在友谊的可能呢。晓梅有一种对我的敬畏和
保护,她甚至也感觉到了金老师对我莫名其妙的不喜欢,她觉得:“金老师讨厌极了。”
期末考试前,金老师给大家做了一次强有力的动员,他拿出一支崭新的钢笔,说会用它来
奖励这次数学考满分的人。如果不只一个,那么他就再去买几支,但是,“这次是我出的卷
子,很难,估计很难有人拿满分,所以……”他拍了拍那支钢笔,“可能这支钢笔最后还是我
的”。
我激动难耐,不是为了那支钢笔,而是觉得可以通过这次考试一举扭转他对我的态度。晓
梅也说:“我觉得你肯定能拿满分,期中考试你就是满分。让他看看你的厉害。”
2
直到发卷子时我都没有改变这个想法。然而金老师却在开始就遗憾地表示:“果然如我所
料,没有人拿满分。”其他人都如释重负,他们总是习惯于所有人都一样,一样没出息。有人
在偷偷看我,但直到此时,我依然觉得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面无表情地坐在那
里,等着奇迹发生。然后卷子发了下来,我拿了98分,一个微不足道到可笑的错误,一个低
级到让我悔意钻心的错误就那样摆在那里。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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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老师继续表达着他的得意和遗憾:“可惜啊,有些同学,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粗心了……”
我知道他在说我,他透过老花镜看过来的目光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遗憾和安慰,好像一切本
该如此。我看着那个答案:31。如果我写的是32,那么此时我正在接受他的表扬,接过他递
来的钢笔,他或许会第一次尝试用一种新的、有内容的目光看着我,并为他一直对我的忽视感
到愧疚。
我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那样拿起笔,把1改成了2。
晓梅此时正好扭过头来,她或许看见了,或许没有。下课铃响了,休息,下一课点评试
卷。
随着金老师走出去,整个教室里一片沸腾,男生们纷纷冲出去玩无聊的游戏。晓梅问我要
不要出去踢毽子,我摇摇头,从书包里拿出了几张红色的复写纸,像献宝一样给她看。蓝色的
复写纸在乡下已经算是稀少之物,更何况这是红色的,是南京的叔叔回乡下时给的,我甚至都
没舍得拿出来过。我把它垫在本子的两张纸之间,在前一张纸上写:晓梅。后一张纸上就印出
两个红色的字:晓梅。她惊讶得像看着一个奇迹。然后我慷慨地递过去给她:“送给你。”
她更惊讶了:“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我沉着地回答:“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她
能看懂我眼神里的祈求……但她似乎对此视而不见,只是兴奋地在复写纸上写起字来,于是两
页纸上留下了一黑一红的字:最好的朋友。
下一课开始点评试卷,点评到我犯错的那一条,金老师报出了正确答案:32,并讲了解题
过程。我浑身或许都在发抖,两个念头交替出现:放弃吧?试试吧?如果放弃的话,被人家看
见我的答案是32又该如何解释?改回去吧,但1改成2很容易,2改回1则太难了。几乎在一
种矛盾的冲动下,我举起了手,说了人生中最愚蠢的一句谎话:“老师,你改错试卷了。”
我想,在看到我试卷的那一刻,他当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用一种意味深长又相当意外
的表情看着我,仿佛不相信我竟然真的这么做了,又仿佛发生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而我则
用一种侥幸的表情看着他,并且表现得相当镇定。
“这个……不太可能啊。”他看着我的试卷说。修改有点生硬,但也不是那么明显。他是个
老人家,一时的心软让他无法说出“你是不是自己改了答案”这种话。他咂着嘴,拿不定主意。
教室里一片寂静,同学们均迷惑不解。就在我们相持不下的时候,晓梅忽然举手了。
“怎么了?”金老师问她。
她看都没有看我,只是说:“金老师,我作证。”有谁的铅笔盒掉到了地上,有人短暂地叫
了一声。寒风从打碎的玻璃窗一角吹进来。我死死地盯着试卷。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整年那
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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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继续说:“我证明……试卷发下来的时候确实就是32,她还跟我讨论了一下,说这个答
案应该是对的,可能是老师批改的时候弄错了。”这次全班哗然。我猛然抬头看着金老师,他
正震惊地看着晓梅。大家都喜欢的、有着奇特权威的女生,她为我做了伪证。
金老师又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转身疲倦地走回了讲台,背影像是一头已
经累坏了的牛。然后他在讲台上了呆坐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宣布他改错了试卷,我的成绩是
满分,并且把那支钢笔奖励给了我。我走上去领那支钢笔,他还是那样眼神空洞地看着我。我
拿着钢笔走下去,晓梅正笑着为我鼓掌。
放学之后,我没有等晓梅,独自走回家,在路上把那支钢笔扔进了河里。
3
小学毕业之后,妈妈担心我跟晓梅这样成绩不好的小孩混在一起会耽误前途,硬是把我转
学到了邻近的镇上去读初中。我跟晓梅刚开始还在周末时偶尔见一面,后来就越来越见不到
了。我们都认识了新朋友,有了新的青春期烦恼,并且再也没有谈论过那件事。她不负我妈的
期望,慢慢变成了一个问题少女,传说整天跟小流氓们混在一起,还被人看见和男生在草垛后
面脱掉了上衣。这好像就是她的命运,一个过度轻信的、慷慨的、被几张红色复写纸打动而做
伪证的女孩,她天真得相信所有的感情都值得自己去献身。我送她几张红色复写纸,就换得了
她的心,更别说那些在她放学路上冲她吹口哨,送她廉价礼物和大量赞美的男生。然后,命运
一路往下,她初中毕业之后没有再读书,在工厂里做了几年工,随后就嫁给了一个有点钱但年
龄很大的男人。她过了一些挥霍的日子,爱上了赌博,不久男人出了车祸,赔了一大笔钱,自
己也受伤了,家里很快没落。又传说半夜她的情人想从窗子爬进她的房间结果却被逮住打了一
顿。再接着,她离婚了。不久,就有传言说她开始吸毒。
我在初二那年跟妈妈去集市买东西时遇到了金老师,他已经退休了,眼神更加不好,头发
花白,老得有点认不出来。我妈拉住我跟他打招呼,他看了看我,跟我妈说:“你家小孩还是
很优秀的……”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我已经变成了一个15岁的少女,静静站在旁边,镇定而
沉默地看着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三年后就听说他生病去世,有不少乡下的同学都去参加了葬礼。而我已经进了城里的重点
高中,当然不会因为这件事特地回去一趟。
然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读了大学,找了工作,彻底离开了那个乡村,变成了城市人。
我跟父母的关系不出所料地并不亲近;我谈了不少恋爱,最终不过是各种并不美好的分离;我
换过几次工作,升了几次职,薪水一直在涨,与别人之间互相背叛、利用的经验也在增长。很
多人都说看不出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他们完全看不出我曾经在漏风冰冷的破旧教室里流着鼻
涕读了六年小学,其中有间教室在下课时塌掉了,幸好只砸伤了一个人。从那里到这里,我走
了一段很远的路,而或许一切都该归功于我那冷漠的冒险精神。这些年来,从农村到城市不再
那么遥远,每个农村的小孩都在认真读书,他们甚至很少像我们当时一样在路上打打闹闹,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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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河。纯真时代过去了,包括那些不纯真的时代,而我终于还是长成了一个很难开心起来的
人。现在我三十多岁了,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该为什么样的东西开心,也搞不清楚究竟什么能
让我开心。我在人生中不止做过一次弊,那不过是很小的一次,一个四年级的期末考试试卷而
已,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什么东西已然注定了:我开始涉足一种危险,渐渐到后来,恐惧和害
怕都不再有了,我们变成了很善于这样做的成年人。而那些不那么擅长的人,比如像晓梅这样
的女孩子,她们就任由那该死的命运主宰自己,并且为生活给予的一点点危险的甜头高兴不
已,然后奋不顾身,最终几乎毫无悬念地走向自毁或者湮灭在人群中。她们肯定很容易开心,
容易欢笑,然后又很容易充满失望和绝望。
当然,或许,在失望和绝望这件事情上,我们并没有任何不同。
(刘启琪摘自“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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