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晗
  
  关于天子山,从刚记事起,它就被大人们狠狠地楔进了我脑里。
  天子山与南方随处可见的崇山峻岭相比,似乎过于特别,特别之处是,它曾是天子居住的山,但比之可以入画的名山大川,又仿佛不够典型,失之平淡,毕竟,它仅是一座简单凡俗的山,不会像人那样懂得冥想与言语。宋•欧阳修《醉翁亭记》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十九•韶州云门山文偃禅师》亦载:“弟子问,如何是学人自己?师曰,‘游山玩水去!’”而天子山却是不以游玩,它养育着一方土地的人,是人们心目中安详沉穆的“天子”。
  据《荞麦说志》记载:“天子山,穷聚天地之钟灵,逢源生;川林毓秀,代出英豪,是以维岳降仙,赖此朴榆之气郁结而成也。然山僻必因乎水土之茂,人杰赖乎地灵,近因前川丙山长畜生禽,草木葱郁;掀石可筑城,巍石遂成嶙嶙。举目四顾,凤龙齐集与岑姓同飞,天下之大,稆与众人,永为世代之脉,惟此,人物咸兴矣……”
  天子山并非孤山独耸,平地突拔,而是几座山连在一起。他们手牵着手,蜿蜒宕伏,羞涩而内敛。在它们的臂弯里有房屋,有村庄,有河流,有沃野。早在数千年前,齐桓公、秦始皇就居住在这里,后来,东汉时期的造纸术发明者蔡伦,明末清初杰出的唯物主义思想家王夫之及其后裔都曾迁至此地居住,唐朝的杜甫、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宋代的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也都曾驻留于此,挥丹溢彩、翰墨留香。千古传诵的《爱莲说》就是宋代著名理学家周敦颐在这里写就的;后来,大书画家徐渭后裔也迁至此地定居;再后来,有三个不鸣喑事的小孩跟随大人来山下放牧,天空一声惊雷,牛吓得惊慌失措地乱奔,跨过田野,冲进村庄,大人追上去,留下三个一动不动的孩子,这时,孩子看见了山上覆满草蔓的坟墓,大雁鸣谷,最大的孩子哭起来,接着第二个孩子哭起来,第三个孩子哭起来……时间隐入岁月的长河,这三个孩子并没有成为帝王将相,其中一个孩子还在书写下面的文字,那个最大的孩子是我。
  我在书桌前紧握着手里的笔,一如紧握十几年前天子山遍地的石头,葳蕤的杂草一样。握的越紧,那记忆的根就固得越牢。
  残阳如血。
  照在它苍翠欲滴的体肤,飕飕的夏风吹着破土的蘑菇,就连树们也弯下了卑躬的腰。山下有人走动,他瞧见了我,也瞧见了立上新碑的旧坟。坟里的后人早已步入官场,光宗耀祖。一条小路由坟而下,绕过对面的山头,直通人心,那仿佛是先人刻意做了如此安排,也难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葬块风水宝地,后人享福一辈子。村庄那头,有人大吼一声,声音沿着小路,传到天子山的这沟,尔后,又传回去,这山仿佛就是一块回音壁,也似在让人深思呢。
  “有水无山缺风骨,有山无水少风韵。”天子山本来就是相连的整体,山上的溪水日积月累在山下汇成一条河,河水不枯,宓宓流淌,如同翡翠雕成的玉带在流光溢彩,河上有桥,两旁是绿树人家,又是一轴"小桥流水人家"的画卷。山里人家都喝着这河里的水,也在喝着天子山的乳汁。这水连着公子头的龙脉,也通向牙子垛的井底。
  正是因为这些缘由,又或是它叫天子山,是一块圣地;逢年过节,村庄都是在敬奉祖辈前,先祭祀天子山。供台面对天子山,点燃大红蜡烛,香在飘着袅袅轻烟,神情肃穆的老人身着正装,跪在供台前焚烧冥纸,众人默默无语,虔诚地顶礼膜拜,仰之如神。这在我们看来是迷信的做法,决不能说出口。任何人的祖先都是靠它养活的,大家敬山,便是敬先人了。平白无华的思想,却道出很多人不明的道理,这可能就是天子山孕育他们所应得的回报吧。
  我突然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为了让子孙后代摆脱贫穷,看到大山以外的世界,愚公不仅付出了自己一生,还坚持子孙后代继承开山辟路遗志;凭我的直觉,天子山下的村民也敬奉愚公,把这山当成是愚公雕凿出来的其中之一。尽管,他们并没有因为这山走向富裕。
  这是一座没有什么名气的小山,不会被全天下人知道,更或生出一二样摇钱树出来。名山是会收拢僧道、庙宇,诸如武夷山的桃源观,普陀山的法雨寺、普济寺,黄山的云谷寺、福古寺,九华山的化城寺、祗园寺,庐山的东林寺,衡山的南台寺,武当山的元和观、玉虚宫,五台山的显通寺、龙泉寺,华山的玉泉院、通仙观,嵩山的少林寺、龙潭寺,泰山的关帝庙、普照庙等等,相互熠熠生辉,多半是要沾游客的光。天子山不会得幸运垂青,清心寡欲,与一群只懂得唯唯诺诺和俯首听命的山里人家长相厮守,永远过着很淳很真的日子。
  为天子山守候永恒。在人们视线之内,独自而寂寞地存在。
  最初的那一刻,有一位年轻体壮的乡民,垦荒于山腰,我也只是在偶然迈向记忆的途中,确认他被埋入土底。一座更为古老,更为美丽的村庄,竟深沉山底,安睡了八百年,一些尚留的线索,引来探险、考古学家的兴趣,据说,那座山底之城积存的诸多文物堪称无价之宝,历史的尘埃怎样将它们一层层掩埋,山里的人家又是怎样的一年年守口如瓶,终究,被一群不知名的先生抢劫一空,耸峙心间的精神群雕轰然坍成平地。那具年轻的残骸却已不再完整。
  我们睁大眼睛,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此可遇不可求的缘分,不免让村庄人们生出奇异的遐想和感动,倘若早踏足天子山顶,不懈地挖掘下去,是否也会与不同朝代的村庄邂逅。也许有一天,天子山突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姿态,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追寻古楼兰和罗布泊的足迹溘然消失;恍如一贯庄重、肃穆的王朝,突然间做出个鬼祟另类的表情,在人的手中沦为荒芜。战争的肆虐与杀戮、异族的侵压与蹂躏、自然的干旱与贫瘠、天灾与人祸制造的饥荒与逼迫……都没能使它"久训不化”;然而今天,渗透的血泪,也就格外令人悲恸。漠漠历史中,人性丑恶的一隅又多了一角。
  也许,我再不敢轻视天子山,尽管它从没发出声音,也无法行走;终身延绵在一个地方,保持固有的雍容大度。我还是深深敬畏于它蕴藏沉默中的力量,收笔时,我不能自已,向它敬了一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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