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昌
  我站在时间的垛口,仰望千年的风月,黄昏下的会理古城,远山无语,柳梢轻摇,淡淡的雾岚在银辉中呈轻烟一缕,渐次飘散。塔楼的铜铃在风中摇曳,叮当,叮当,清脆,悦耳,隐约可触摸到千年前的质感。夜幕降临,阑珊灯火,璀璨耀目,小城的日常情态在不紧不慢中安详而宁谧。人群的吆喝声,呼叫声回响耳畔,我卷入涌动的人潮,寻觅逝去岁月的芳华,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汉朝的烽烟明朝的铁血,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一
  会理古城楼巍峨高耸,亘古如斯。沿着城墙行走,我用手去抚摸那斑驳的苔藓,蔼蔼葛藤中,缠绕着一段过去的记忆。刀光剑影已然暗淡,鼓角铮鸣渐不可闻,曾经的历史面容与眼前的实景在迷蒙间化为一体,她的沧桑与凝重,已变幻成一种不须声张的厚实。滇川锁钥的特殊位置,温适的气候,丰富的物产,牵挽了来往行旅匆忙的步履,他们在此经商、定居、繁衍,将具有强大渗透力的中原汉儒文化融合着边地少数民族的绮丽风情,共同构筑了这块土地上卓然耀眼的文化景观。一个地区,一座城市应有其独特的文化品格,正如一个民族应有其代表性作家诗人一样重要,这是区别于其他地区、城市和民族的文化标识。作家霁虹用“墨香会理”一词来形容这座古城,恰如其分地道出了她所具有的文化特质:翰墨经久,文脉流芳。自汉朝在此设县建制,明朝修筑城楼,千百年来的会理人一直感受着历史的体温,延续着耕读传家、修文偃武的传统。在古城中徜徉,那恍若隔世的城墙楼堞,满城芬芳的奇花异卉,入眼皆是的书画楹联,书香墨香弥漫的天空,分明感受到整座小城笼罩在一个巨大的文化气场之中。
  古城北大街的东北侧,一条长百余米的小巷古朴幽静,门牌显示:科甲巷。探身进去,一位导游模样的妹子早已等候,身材高挑,笑靥如花,攀谈间,得知她是个藏族姑娘。“科甲巷内多为明、清建筑,最早因龚姓人家居住于此,故称‘龚家巷’。明、清时期,外籍大户人家不断迁入会理,巷内逐渐形成了以胡、龚、杨、吴、邹、周姓为主的几个大户人家。后因每户都中有科举,大门都悬有‘进士第’、‘大夫第’等匾牌,因此便将‘龚家巷’改为‘科甲巷’。科甲巷是中国历史上延续了1300多年科举制度的见证,是会理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缩影,现已成为会理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重点街区。”……她银铃般的嗓音娓娓道来,我们仿佛又回到了科甲巷的前世今生。在开科取士的封建时代,攻读诗书,参加科考是寒门士子跻身庙堂、光耀祖先的唯一途径,会理自古为人文荟萃之地,诗教传统由来已久,知书达理的人文品格在此根深蒂固。我想象,在一个个风寒日冷的夜晚,这些宅楼上的窗花因油灯而影影绰绰,搓手跺脚的书生身披单衣苦诵诗文,他们的心中,大抵都知晓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为了实现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人生理想,他们宁可过着十年寒窗无人问的日子,只求一举成名天下知。“文笔峭凌云,一径登峰造极”,这副会理城郊白塔上的绝对正是青年书生追求社会功名、实现人生价值的真实写照。
  在小巷中行走,我们外来的脚步没有扰乱老宅清幽的生活,年轻人大都外出,只留下老人在守护着祖先昔日的荣耀与显赫。庭院兰花馥郁,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香气四溢,门楣上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即使不遇节庆,也丝毫不减大户人家的气派与尊严。我们走进杨家大院,随意地与杨婆婆话家常,她精神矍铄,谈锋甚健,给我们回顾了这座老宅在家族历史延续中所经历的风云潮涌。我看到外门两扇板壁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善”字,一米见方,重重的黄色油彩下,如两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门神。杨婆婆的精彩讲述没有见于史书记载,全凭家族口耳相传下来直到今天,但是为仁为善的祖训却通过刻字为铭的方式,让后代谨记恪守。盯着那个“善”字,我思绪飞得很远,并非沉迷于它的雕刻之功,而是惊叹于它传递出的那一份朴拙、粗粝与直白之美。我感叹,无数动人心魄的故事隐于这一条条寻常巷陌之中,书礼传代的岢严家训和创业守成的艰难家史使这些深宅大院显得格外神秘而厚重。某种意义上,大院是一部部残篇断简,院中发生的故事是遗落于正史文化之外的精美词章,将它们拾掇连缀起来,不单是某个家族的创业史和发家史,也是我们民族煌煌史书上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在野的文明,异质的文化,民间的精神,一根柔韧的文化生态链贯穿其中,永难断裂。
  二
  我们把目光回溯。汉代建制后的会理,因其富庶的物产和资源,民族政权纷争更迭,时常烽火雄烈,狼烟滚滚,金沙江天堑,五尺道峻岭,入川的咽喉变成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诸葛亮在境内的鱼鮓渡“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书写了西南民族史上光辉灿烂的一笔,足以名垂青史。战争是文化传播与交流的极端方式,随着汉唐时代对此地的开发,农耕文化的大规模传入,使这块土地较早地与中原文明相接轨。
  时光定格在1935年,那是中国现代革命战争史上最为艰苦卓绝的年月。面对着国民党数十万军队的围追堵截,中国工农红军在云贵高原的崇山峡谷之间奔突,在与敌人的周旋中寻找革命的希望。会理再一次在中国历史上显示出它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就在这艘革命大船即将沉没的时候,与滇省禄劝交接的皎平古渡上,激昂的船工号子响遏行云,峡谷大江边的火把如一朵朵盛开的索玛花,迅速点燃千沟万壑,一位位在革命史上播扬过轰轰烈烈生命激情的伟人走进了会理。城郊不远处的红军湖畔,竖立着一块巨大的浮雕,四周林荫斑驳,阳光星星点点洒下,这就是当年召开“会理会议”时的遗址。在中国历史上,“会理会议”的意义堪与“遵义会议”相媲美,因为在那个关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是伟人在此挥动那双强有力的大手,指引了革命的航标和方向——北上,北上,中国革命的前途在北方!回想沿江峡谷奇绝的景色和浩大的渡江场面,伟人的胸中激荡起一阵波澜——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一句震烁古今的诗句信口吟出,那一刻,江石屹立,金沙无言,流水滔滔,不远处的大渡河边,一座石堡在渡江声中危如累卵,摇摇欲坠,而蒋家王朝覆亡的钟声,已隐约可闻。
  红色火种的爆发与燎原是一首壮美的诗篇,漫漫征途中的一个转折,让历史永远记住了会理。如今的皎平渡口,已不见艄公的踪影,随着皎平渡大桥的架设,滇川两省的往来只在顷刻之间,而艄公也将永远地走进历史,成为一个永恒而经典的意象。红军湖的水清澈透明,映蓝了洁净的天空,红色旅游业的开发,越来越多的人专程前来凭吊遗迹,重温那段逝去的革命岁月。天堑变通途,高峡出平湖,变的是世道,不变的是人心。
  三
  一路前行。我试图与历史对话,继续捕捉那丝烽火狼烟的苍古气息,没料却在暖阳高照中迷失在了一片甜润的香味里。睁开眼睛,一颗颗红得发烫的石榴垂挂在前方,个大,皮薄,籽软,润肺,广告语如是说。来不及仔细品尝,我抬眼远眺,只见山搭着山,箐接着箐,沟连着沟,群山万壑之间,全是遮天蔽日的石榴树,远远望去如一颗颗红宝石。陕北高原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会理则是红灿灿花开满枝头,据悉,会理栽种石榴的历史悠久,曾多次作为贡品晋京,而现在,会理人民喊出了“会理石榴,世界石榴”的口号,谋划着建立中国最大的石榴产地,打造世界石榴的中心。一种放眼世界的宏大气魄在他们心中酝酿,随着种植技术的推广和流通体系的完善,石榴将成为会理人祈盼生活富裕、人民安康的福祉。
  “石榴花开叶子青,会理表妹好良心……”我轻轻地吟哦了一句民歌,却引来了身旁朋友的好奇,一再缠着要我继续往下说。会理表妹?哦,我曾经的爱情!不经意间那根深埋已久的心弦被弹拨了。回首五年前那个如诗般绚烂的年华,我们的爱情火花在大学校园里恣意地燃烧,你来自会理,有着和明星一样的名字,带着故乡索玛花一样的圣洁,触碰了我的心扉。你是一名彝族女孩,身上却更多濡染了故乡崇文尚礼的气质,而你曾说喜欢我身上温文儒雅的气息。还记得那一个个晨昏夕月吗,在雁塔山巅,我们依偎着吟诗作赋,畅谈青春的理想,你身上那股清香的味道,至今仍让我神迷。还记得台阶前的那棵栗树吗,每个黄昏来临的晚上,不变的是我等候你的身影,而你,竟以此写了《左边与右边的爱情》,清丽的笔风不知倾倒了多少的校园读者。会理表妹,我心爱的姑娘,随着毕业时那一声离别的汽笛,我们都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你如今在何方?
  来到会理,我竟深深地迷醉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在回忆与想象中寻找飘逝久远的诗魂。会理的历史古老而强健,像一位童颜鹤发的老者,充盈的精血支撑着健壮的体魄,一种与时间比拼的劲头在两千年之后依然不减。会理的历史又幽远如一口深邃的古井,让人轻易不敢探足,唯恐吸力太强,陷入其中难以抽身。然而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她的幽深并非深埋于黄土地层之下让后人考证遐想,也不是躺在历史学家枯瘦峭拔的史述文献中,而是鲜活为一种黎民百姓日常的居家生活,并逐渐演变为崇尚文化,追求高雅品质的集体心理积淀。因此,会理像一个绚丽的迷梦,让你沉思,让你遐想,让你无端地为历史感喟,让你几欲为爱情迷狂。我走了,带走了龙肘山上的索玛,带走翰墨丹青的芬芳,唯一留下的,是一生的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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