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扉,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又鸟)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写着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研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着团箕到广场上去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地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的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漂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禁止),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作者简介
  艾青(1910—1996),原名蒋海澄,浙江金华人,中国20世纪著名诗人。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因算命先生推算说其“命相”不好,家中将他送到贫困农妇“大叶荷”(即大堰河)家中抚养。大堰河对诗人疼爱备至,她的纯朴和忧郁深深感染了诗人,对诗人的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5岁时,诗人回到自己的家中,入私塾学习。1928年考入杭州国立西湖艺术院绘画系,次年在林风眠的鼓励下到法国学习,1932年初回国。不久诗人因加入“左翼美术家联盟”被捕,以“宣传与三民主义不相容主义”罪被判入狱6年。在狱中他写下了著名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诗。1935年,诗人出狱。1941年到达延安,历任鲁迅艺术文学院教师、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副院长等职务。建国后历任《人民文学》副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等职。1958年,诗人被错划为右派,在农场劳动了20年,1978年回归诗坛。1980年出版诗集《归来的歌》。1996年诗人病逝于北京。
  名作赏析
  这首诗写于1932年的冬日。当时的诗人因参加“左翼美术家联盟”被国民党逮捕,被关押在看守所中。据诗人自述,写这首诗时是在一个早晨,一个狭小的看守所窗口、一片茫茫的雪景触发了诗人对保姆的怀念,诗人激情澎湃地写下了这首诗。诗几经辗转,于1934年发表。诗人第一次使用了“艾青”这个笔名,并且一跃成为中国诗坛上的明星。
  诗中的大堰河确有其人,其故事也都是真实的。也就是说,诗人完全按照事实,写出了诗人心中对保姆的真切感情。然而,这首诗又不是在写大堰河:她成了一个象征,大地的象征,一个中国土地上辛勤劳动者的象征,一个伟大母亲的象征。大堰河并没有名字,大堰河只是一个地名,是生她的地方。大堰河是普通的。她的生活中都是些平常普通的小事,那是她苦难生活的剪影。她的生活空间是有“枯死的瓦扉”的故居,是“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死后也只是“草盖的坟墓”。她的生活是“乌黑的酱碗”,是“为儿子缝补被荆棘扯破了的衣服”,是在冰冷的河里洗菜、切菜。她的儿子、丈夫都在她的照料下过着相对安稳的生活。在她死后,他们就失去了这些,他们在炮火中,在地主的臭骂声中活着。她的形象,同时也是那些和土地连在一起的劳动人民的形象。他们都植根在大地上,都有着劳动者的伟大品质。
  大堰河并不是没有快乐,那快乐是伟大母亲的慈爱和对乳儿深深的爱。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她从没有忘记来抱“我”,抚摸“我”,在“我”离开她时,她还在夸赞“我”,还想着“我”的结婚……大堰河同样爱着她的儿子和丈夫。她死时,他们都哭得很悲伤。大堰河,一个伟大的母亲形象。
  全诗不押韵,各段的句数也不尽相同,但每段首尾呼应,各段之间有着强烈的内在联系;诗歌不追求诗的韵脚和行数,但排比的恰当运用,使诸多意象繁而不乱,统一和谐。这些使得诗歌流畅浅易,并且蕴蓄着丰富的内容。诗人善于从平凡的生活中提炼出典型的意象,以散文似的诗句谱写出强烈的节奏。诗歌具有一种奔放的气势,优美流畅的节奏,表达了诗人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感情,完美体现了艾青的自由诗体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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